出租车上，林千青不安地依偎在严词身上，表情不知所措。
她抬起头来，望向严词，嘴巴努了努，欲言又止。
自己刚才还在教室里上课，温卿在一旁认认真真地记着笔记，老师不停地在讲台上转来转去。
因为实在太无聊了，所以就在课本上随便画画。
李白啦杜甫啦，这样点缀在书页上的黑白画像早就化作超时空战士，手里握着方天画戟，脚下骑着赤兔的卢。
而就在画得最起劲的时候，突然感觉眼前一暗，抬头一看，班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。
周围的学生想笑却又不敢笑，只在一旁龇牙咧嘴，看样子是打算看热闹了。
完了完了，被逮个正着！
原本她已经自暴自弃地站起来准备接受惩罚，可谁知班主任只是让她下楼等待严词过来接她去警察局。
为什么要去警察局呢？
当时的林千青觉得莫名其妙，但能免于被老师惩罚，却是一件幸运的事。
只是她临走时却没有看见，班主任眼中的同情和怜惜。
那是黯淡的神采。
一想到自己在课本上留下的杰出作品，林千青紧张的心情得到了舒缓。
她昂着头注视着严词。“哥，我们为什么要去警察局啊？”
“哥，你怎么不说话？”
“老哥老哥！你倒是说话呀！”
“......”
仿佛中间伫立着一堵不可视之墙，林千青的话语就像清风一样，萦绕着枝头翠绿的叶片晃动几下后，顺着从枝干跃起扇动翅膀飞天天空的云雀，飘向远方。
朦胧的声音在耳旁响起，宛如人的呓语。
黑暗的沼泽里仿佛有气泡破碎的声响。
心脏跳动的声音令人格外在意。
任由身旁不知何由的林千青晃动身体，严词丝毫没有在意。大约过了片顷，也许是力气不够了，她便靠在出租车的一边，嘟着嘴巴生闷气。
再看严词，他嘴巴无意识地微张，看上去就像医院里由护士照顾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。两眼无神，呆呆地注视着前方，某种带有神采的光亮正在从这双眸子中散去。脸颊两侧的肉松散地耷拉着。
死了...
死了...
严明死了...
父亲死了...
严词举起手中的手机，望着熟悉的外壳，钢化膜的右下角有碎裂的痕迹，中间裂开了断痕，有的时候触屏这个手机甚至不会有所反应。就是这样一个陪了他很久的手机，哪怕钢化膜坏了都舍不得换的手机，现在却仿佛陌生人般生疏。
是什么型号？
里面有什么软件？
密码是多少？
这些一如锁在箱子中的宝物，自己一无所知。
他就这样维持着恍惚的状态，看着手机。
突然出租车停住了，不是因为红绿灯，而是到达了目的地。
看着车上的乘客没有下车的意思，司机提醒了一句。
“同学，警察局到了哦。”
“警察局，”严词久违地抬起头，眼神丧失希望般的漠然，“我们为什么会到警察局来呢？”
闻言，林千青的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。
她逐渐意识到不对劲，不安地凑到严词身旁，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手臂。
那双金黄色的瞳眸里是担忧的神色。
走进警察局的时候，母亲林红已经在了。她坐在一群警察当中，身旁围着几个女警察端茶送水，还有问她要不要吃零食的。
对于他们的好意，林红都摆摆手拒绝了。她的脸色有些惨白。
也许是因为今天早上起得太迟了，连认真化妆的功夫都没有。洗干净脸再抹上水乳，让随后登场的化妆液贴服，最后再扑打一层散粉——这样花费时间的事情估计没有办法。所以只好随随便便从挎包里取出粉来遮掩下黯淡的黑眼圈。
周围围着的女警察的眼中都带着同情的神色，看样子她们都是知情人。
“林女士，您的两个孩子都来了。”说话间，一个男警察领着严词和林千青走了进来。
看到自己的孩子，林红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，坚硬的外壳不知被丢到何处。
“小词，千青！”
嘴上念叨着两人的名字，林红急忙走上前去抱住他们。
“妈妈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，为什么要我们来警察局呀？”
听到林千青的发言，少女天真的语气仿佛一根尖刺刺在周围警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，他们无言地围在屋子里。
有些紧抿嘴唇收拾桌上的文件，可仔细看不过是一些白纸；有些则端着茶杯站在饮水机前打热水，可是饮水机里却丝毫不剩。
林红努了努嘴巴，想要将一切都告诉面前的林千青。
刚才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，周围的警察似乎担心她一下子接受不了，所以从侧面给予了她些许暗示。
她想要将从暗示中推演出的事实告诉自己的孩子，可当注视着纯粹的金黄眼睛时，嘴巴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
做不到，我根本就做不到啊！
我怎么能够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！
想到这儿，她竟直接半跪在林千青面前，双手捂着脸庞，隐隐发出抽泣声。
身后的警察看不下去了，于是走上前安慰似的拍了拍林红的肩膀，仿佛这样可以将勇气传递给这个可怜的女人。
可无论人的主观如何抗拒，该进行的程序却不能停下。
一家四口，一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，剩余三人都在这里。他们即将面对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——家人的突然逝世。
“很抱歉，今天早晨我们在清江公园里看到了一具尸体，经过调查发现...那是您丈夫的尸体。”
警察将DNA报告还有现场的照片递给了林红，后者双手打着颤从警察手里接了过来。
“死了？”林千青反问一句，她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再次重复了一遍，“你是说我父亲...他死了？”
警察没有回答，而是无言地点了点头。
还没等林千青彻底反应过来，林红便像断了绳的木偶瘫倒在地上，毫无形象可言地嚎啕大哭起来。她手上的照片散了一地。
林千青愣愣地走上前捡起一张，默默打量照片上的内容。一旁的女警察有些看不下去，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。
“千青！小词！”
当看清照片上的内容时，林千青只觉得突然掉进了寒冷的冰窟，全身上下没了生气。
父亲...死了？
她像失去乐器的演奏家、失去语言的小说家，掌握不住像蒲公英般被吹散的从脑袋里不断飘散的思绪，逐渐化作一具空壳。
就像金蝉脱壳那样。
可是她并非是察觉到危险而这样做，而是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令人痛苦的信息。
因为之于她而言，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。
突然林红呜咽一声，伸手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，手掌摁住他们的脑袋，摩挲着，泪水不要命地从眼眶里流出。
是的，严明是她杀死的。
是她用玄关处的花瓶敲中脑袋，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伤口中迸溅，最后又妥协似的让慕韵处理了尸体。
本该是彻底封闭的心脏，此时却感受到强烈的悲伤，泪水像雨珠不断从脸颊流下。
痛苦在内心深处蔓延。
手脚冰凉，四肢发麻，胸腔像被石头压住，喘不过气，鼻子和嘴巴仿佛被笼着一层薄纱，呼吸困难。
她将视线转移到林千青身上，发现后者就像溺水般不断挥舞手臂地哭啼着，可当她再讲目光转移到严词身上时，却蓦然一惊。
和林千青不同，严词瞪着双眼看着手中的照片，眼睛就像被人强行撑开一般，瞪得圆滚。
“小词，你为什么不哭啊？”
她感到奇怪。
脑海里突然窜出莫名的念头——他为什么不哭呢？
哭吧，快哭吧。
因为现在是非哭不可的情况，快哭吧！
你为什么会哭不出来呢！
“哭？”严词嘴角露起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奇怪弧度，他反问了一句，“我为什么要哭呢？”
“我是恨啊！究竟是谁杀死了父亲，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家伙！”
“我一定要杀了那个混蛋啊！”
强烈的杀意在严词的脑海里疯狂窜动。因强烈情感而失控的黑色粒子从身体各处疯狂涌出，在办公室各处来回飘荡。
不知为何，“幽灵”突然变得格外兴奋，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好事。
面对严词的怒吼，周围的警察只将其当做小孩子无法接受亲人逝世的愤怒，可只有林红明白——自己同儿子之间已经竖起无法跨越的充满悲哀的鸿沟。
那是无法忽略的东西。
他紧紧攥着手中照片，心中曾经坚持的东西正在逐渐破碎，黑色的情感犹如病毒般在内心深处蔓延。
由杀意而繁衍的黑暗在暗处疯狂生长。
办公室的警察似乎看不下去这样悲惨的一幕，于是将目光转移到窗外。
“天似乎暗下来了呢。”
他喃喃一声。
随着天空的光亮逐渐暗下来，温度也在慢慢降低，空气中飘扬着肉眼近乎不可见的细小灰尘，上班族像蚂蚁出动般从高楼大厦中涌出。
夜晚，正在降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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